伊坂幸太郎 - 重力小丑 (再評)

《重力小丑》是日本直木賞的後補得獎作品。直木賞並非專門為獎勵推理小說而設置。

許多人看推理小說但更多人不看推理小說，有些人說它不是文學，認為推理小說只不過是一種猜謎遊戲，甚至於瞄到『推理』的字眼便慌忙走開。這些現象我感到很遺憾，因為推理小說經過了數十年的演進，人們對它的誤會卻不見化解。我從那些否定、逃離推理小說的朋友身上聽過很多種說法，有的人不喜歡推理小說裡充滿的陰謀、殺戮與沉悶的解謎過程，有的人則是討厭推理小說中刺探隱私的偵探、晦暗不明的場景以及那令人喘不過氣，看得大腦冒煙的詭計。然而，上面提及的元素不是早已存在於各種作品之中？即便是在言情小說裡，我們也不乏看到反派情敵對著男女主角施加陰謀？其奸詐險惡的程度比起推理小說有過之而無不及。就連著名的童話故事《白雪公主》裡，邪惡的皇后也扮作老婆婆拿出蘋果企圖毒殺公主。或許，您會為《白雪公主》憤憤不平的辯解：「公主因為王子的親吻而復活了！」請相信我，在一部好的推理小說裡面，即使白雪公主服下了推理小說中俗稱殺人靈藥的劇毒氫酸鉀，也會因為作者巧妙的佈局而活過來。緊接著扮演警察的小矮人將會推著皇后的肩膀說：「跟我到局裡去一趟。」。

推理小說不是單純的猜謎遊戲，許多推理小說都不是以猜謎為主軸。更重要的是，推理小說並未明文規定讀者必須進行推理。好似我們欣賞的魔術表演，魔術是騙人的，一定有作假，沒作假還得了？但我們有必要知道魔術是怎麼做到？答案當然是否定的，推理小說亦然。若為了猜想兇手的真面目而喪失閱讀的趣味，難道不覺得本末倒置、得不償失？

現今的推理小說在故事的進程裡都有精心設計的解謎情節。這些情節有時令人會心一笑，有時發人省思，有時恐怖驚悚，有時感動人心。在不同的寫作模式下，小說中的偵探（解謎者）不盡然會「探人隱私」，甚至也有推理小說裡不存在偵探的故事結構。偵探找尋線索的方法也大相逕庭，有些偵探足不出戶，只靠著街頭巷尾的流言蜚語卻也屢破奇案。有些偵探對著嫌犯嘮嘮叨叨，搞得嫌犯火冒三丈、失去理智，結果一不小心便自曝線索。還有一些偵探比較暴力，對事件的關係人拳腳相向，來個屈打成招。讀者能輕而易舉的在不同流派中尋找自己喜歡的小說風格。

對於伊坂幸太郎的《重力小丑》，我會形容這本小說很「嚇人」。理由絕非故事中的謀殺更血腥，偵探更嘮叨暴力，而是作者所塑造的人物關係以及他所探討的議題讓人忍不住捏把冷汗，手足無措。

故事由一起連續縱火案展開。主角「泉水」的弟弟「春」發現縱火案的附近總是出現奇特的塗鴉。他將此事告訴哥哥，兩個人便一頭栽進塗鴉、字謎與縱火案的詭譎事件。而讀者們也以此為契機，一頭栽進作者所佈置的奇妙人物關係。

故事中的「泉水」與「春」並非親兄弟，但兄弟情誼卻情比金堅。主角的生父將「春」視如己出，但是「春」不但不是他的親生子，反而令人意外的，是自己妻子被侵犯後生下的強暴犯之子。如此敏感的人物關係與其說是夢幻，倒不如說完全失去了一種真實感。若處理不當，故事恐怕將難逃失控、虎頭蛇尾的命運。

或許，就是為了因應這層顧慮。在人物的塑造上，伊坂用生動的故事刻畫著兩兄弟的成長過程，描繪出一個奇妙、有些飄飄然、和樂融融的家庭氣氛。如此書寫一開始令人感到難以適應，因為主角的弟弟「春」用一個敏感、讓人難以釋懷，甚至是無法接受的身份降臨了這個家庭。但是這個寫作策略卻正確無誤，因為故事進行四分一後，更多的角色即將粉墨登場，此時作者將更多複雜的情緒放進其中，屆時必須已確立兩兄弟銅牆鐵壁般的深刻情誼，並將故事往更深的層面寫下去。

故事中討論的主題很多。因為「春」與其父兄的特殊關係，不難猜出貫穿全文的議題將會落在家庭觀、犯罪基因與遺傳。角色之間的談話也很有深度，討論範圍涵蓋了性、人類史、青少年犯罪以及藝術與道德。每當討論陷入困境，難以深入探究的時候，伊坂幸太郎這位才華洋溢、知識淵博的作者總能找到適當的「判例」，在此充滿衝突的故事裡，不時的將古今東西不同時期的事物引經據典，強化劇中人物的想法與觀念，將議題向下延伸。甚至連石器時代的克羅馬儂人也成為他引用的對象，讓人忍不住想：「原來也有這種想法呀！」。

遺憾的是，故事中豐富的基因知識、大量的引經據典也成為該作叩關直木賞的最大敗筆。在故事的進行裡，我們經常會看到角色間交談著藝文與科學。儘管伊坂已經盡力讓言談不顯突兀，讀者卻仍感覺得到劇中人過度涉獵的豐富知識有些不自然。

直木賞的評審委員是由日本許多知名作家組成。而對《重力小丑》做出評選的作家中，在台灣最有名氣的可能是《失樂園》的作者渡邊淳一。在渡邊老師的評論裡，他認為這部作品讀起來讓人感覺漂亮又時髦；只是這種書寫方式卻仍不及他心目中的小說。我在開頭就提到了，直木賞並非專門用來獎勵推理小說，因此評審們對於故事性的要求都非常強烈，所以文中過多知識相關的討論，反而成了不協調的語言，給予評審們不好的感觀，紛紛指責伊坂沒有將這些知識更柔和的融入故事。

雖然《重力小丑》沒有拿下大獎。評審們卻都佩服作者的才華，肯定其挑戰困難題目的勇氣。這些重要的因素，便足以讓它被列為後補的受賞作品。

伊坂幸太郎沒有直木賞的光環，但是他總是充滿鬥志，每每向最艱難的故事揮軍前進，也難怪他的作品都受到日本讀者的擁護與青睞，幾乎每部作品都進入暢銷排行榜，是名符其實的暢銷小說作家。

《重力小丑》選擇了最困難的議題，超越了推理小說的範疇。它用最特別的方式講述一個溫馨的家庭故事，並在最不可思議的地方感動人心。這部奇妙的小說，儘管是透過翻譯，相信也能將隱含其中的訊息傳達給每一位讀者。